[ 伍德裕 ]——(2005-8-15) / 已閱14901次
韋伯宗教社會學思想片析
——《儒教與道教》讀書報告
伍德裕
韋伯,是當代西方極具影響力的社會科學家之一,是社會學界的頂級大師之一。德國特色的大學制度造就了韋伯的博學多才——當然這跟他個人的努力與天賦有很大的關系——他對社會學、宗教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社會科學甚至連音樂等藝術科學都極有研究,學術涉獵范圍很廣。思想體現(xiàn)在著作上,他的著作自然也就富含多種學科思想的交雜,意涵十分豐富,學術視野開闊。以前曾讀過韋伯的宗教社會學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書不算厚,但對于學術修養(yǎng)尚淺的筆者來說,讀韋伯的書是一件苦差事,一本書往往要仔細閱讀幾遍才能粗窺全意。這次所看的《儒教與道教》尤覺更難,雖然書中寫的大部分都是有關中國的內容,但看起來卻似乎有點陌生,韋伯在其書中所描繪的是一幅大不同于我們慣常所見的中國的“歷史圖像”,這應該是韋伯獨特的分析視角所致的吧。
一、韋伯宗教社會學研究概述
韋伯的學術成果中很顯耀的是他對宗教社會學的研究,他一生致力于考察世界各宗教的經(jīng)濟倫理觀,通過比較、分析來尋求世界各主要民族的精神文化氣質與該民族的社會經(jīng)濟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這一研究以《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開首,接下來陸續(xù)寫出《儒教與道教》、《印度教與佛教》、《古代猶太教》及未完成的《伊斯蘭教》,這一系列著作構成了韋伯的宗教社會學論集,集中體現(xiàn)了韋伯的宗教社會學思想。韋伯的這一宗教社會學研究的目的在于探尋西方資本主義產生的宗教倫理根源。為什么只有在西方才產生了理性的資本主義,是因為西方的科學技術、商業(yè)貿易等比較發(fā)達嗎?那為什么世界其他民族如中國、印度等也曾有過發(fā)達的科學技術、有過繁榮的商業(yè)貿易等資本主義所賴以發(fā)展的物質基礎,卻未能發(fā)展出資本主義呢?韋伯獨具慧眼,他認為是宗教倫理在當中起著作用!案鞣N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們?yōu)榛A的關于責任的倫理觀念,在以往一直都對行為發(fā)生著至關重要的和決定性的影響!#1# 西方之所以產生資本主義的根源在于西方宗教改革后的基督新教的倫理觀,他的論據(jù)是新教尤其是卡爾文教的“上帝預選說”,該教義宣揚人是否得到救贖取決于上帝的意志,這意志是預定的而且無從獲知,人們只有通過努力工作,克制自己的欲望,以工作上的成就來榮耀上帝,并以取得的財富來證明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寵,是上帝所預定的“選民”。這種工作倫理無疑給人們的工作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創(chuàng)造了強有力的資本主義精神,正是在這種資本主義精神的推動下才造就了西方的資本主義制度。在完成了西方新教倫理的研究之后,韋伯轉而研究世界其他主要民族的宗教倫理,他認為這些民族之所以沒能發(fā)展出資本主義是因為受到了其所信奉的宗教倫理的制約。通過與西方新教倫理的比較,來證明,西方資本主義的產生確得益于基督新教的倫理觀。
二、《儒教與道教》部分解讀
以上是對韋伯宗教社會學的簡單概述,接下來本文將重點放在《儒教與道教》這本書上!度褰膛c道教》是韋伯繼《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之后的研究成果,雖然書是以教派來命名,但是整本書不僅對宗教,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思想、階層等各方面的問題也都進行了深刻的論述。全書大致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1~4章)#2#主要描述了中國的經(jīng)濟、政治、社會等各層面的特性,并將之與西方及其他社會的相類層面作比較,這些方面基本是屬于對中國與資本主義發(fā)展條件有關的物質方面的因素所做的分析。書的后半部分(5~8章)則集中分析了宗教方面的因素,這是對中國與資本主義發(fā)展條件有關的精神方面的因素所做的分析。韋伯論述的范圍十分廣泛,若要對其整本書作評析大概可以著成一本小書了,筆者不欲也無力如此,接下來的文字主要想對韋伯書中儒教部分的分析作一下梳理。
韋伯之所以把對儒教精神的分析放在后頭是有其道理的。他在書的前半部分通過對中國古代社會的社會學分析表明:雖然不穩(wěn)定的貨幣制度、缺乏自主性的城市、家產制的國家結構、勢力強大的氏族組織、實質主義的法律制度等等因素阻礙了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理性化進程,但是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也能找到對資本主義發(fā)展有利的積極因素,如:中國人具有舉世公認的吃苦耐勞的精神、中國的商業(yè)行會比許多西歐國家更加強大和自治、十九世紀以來中國人口的巨幅增長、中國人沒有基于出身的身份限制及可自由遷徙等。既然在中國社會中同時存在對資本主義發(fā)展有利也有弊的物質條件,那么單從物質條件因素分析是無法得出資本主義為什么沒在中國產生的結論的,必須從精神層次來著手分析。
1、儒教的社會秩序觀及其倫理的此世傾向
儒教作為盛行中國兩千余年的正統(tǒng)教派,其所宣揚的倫理觀對中國人的精神、思想有很深的影響。儒教的經(jīng)典里宣揚的基本是入世的俗人的倫理道德。儒教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是,這個世界中,宇宙秩序是固定的不可違反的,人類所生存于斯的社會秩序不過是這宇宙秩序中的一個,而且可能是最好的一個。儒教肯定這個世界的秩序,俗世中的人所需做的只是去適應這個世界及其秩序與習俗。“只有當人能將一己融入宇宙的內在和諧之中,那么心靈的平衡與帝國的詳和方可且當可獲得”#3# 俗世中的人應當小心謹慎,克己守禮,抑制由狂歡、極樂的活動所引發(fā)的非理性情感,因為那樣會對秩序的和諧與平衡造成破壞。
韋伯認為,任何一種以其理性的要求而與世界相對立的宗教都會在某一點上與世界的非理性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但是這在儒教中不存在。“中國人的靈魂從未受過先知革命的洗禮,也沒有屬于個人的祈禱。”#4# 從來未有一個超世的提出倫理要求的上帝作出倫理的預言,因此在中國從未出現(xiàn)與現(xiàn)世的緊張對峙。儒教認為人性本善,其倫理觀中從來沒有原罪的概念,儒教徒看不到塵世行為與彼世報答、與宗教救贖之間的任何緊張性,因此也就談不上通過不受純粹的傳統(tǒng)與習俗約束的內在力量去影響生活方式的問題,也談不上什么救贖的觀念。這樣就使儒教喪失了對現(xiàn)實世界提出超越要求的內在精神動力。儒教的任務在于適應此世,他們眼中沒有清教徒的救贖觀念。這使得儒教的倫理觀帶有一種很強的此世傾向!爸袊淖诮獭獰o論其本質為巫術性或祭典性的——保持著一種此世的心靈傾向!#5# 儒教徒所追求的是“他在此世的命運——為了長壽、為了子嗣、財富,以及在很小的程度上為了祖先的幸!#6# ,這些是他們此世奮斗的終極目的。與儒教的這種對世界的隨和態(tài)度相對,清教倫理與世界處在一種強烈而嚴峻的緊張狀態(tài)之中。清教徒對超世的上帝負有宗教的義務,在他們的倫理觀中都有原罪這個概念,他們認為人在上帝面前無一例外都是墮落的,世界是個罪惡的淵藪,清教徒應該做的是抑制自己的欲望,盡自己的努力辛勤勞作,把自己的職業(yè)看成一種天職,改造這個世界。他們只有通過努力工作來榮耀上帝,以自己辛勤勞作所獲得的財富來證明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其將在靈魂上獲得上帝的救贖。
2、儒教倫理的“擔綱者”——士的性格對經(jīng)濟理性的阻礙
韋伯認為宗教的經(jīng)濟倫理觀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必然有其社會中的階層基礎,也就是說,宗教倫理都有其“擔綱者”。雖然“打造出某一經(jīng)濟倫理之獨特面相的決定性階層,會隨著歷史的流轉而變更。某一階層的影響力也從來不是完全絕對的!#7# 但是,“我們通常還是能指出某些階層,其生活樣式對于諸宗教而言,至少是關鍵的!#8# 中國的士人階層便是儒教的擔綱者,他們熟讀儒家經(jīng)典,并對世俗的官僚職務抱有很大的興趣,他們通過科舉制度的選拔進入統(tǒng)治階層而享有政治權力,在社會上享有高度的特權地位。換個角度說,他們之所以能進入統(tǒng)治階治,是因為他們對于儒教思想的熟諳。因為“惟有精通文獻與傳統(tǒng)的人,才被認為是夠資格在儀式與政治上,正確地指導國內的行政,以及君侯正確的卡理斯瑪生活樣式的人! #9#
儒家的教育在于使學生的心靈完全融入經(jīng)典之中,從經(jīng)典的陶冶中獲得一種內化的理想性格及德行。達到合于經(jīng)典所要求的圓滿與完美,便成了每個儒教徒的最高憧憬。他們只有深入經(jīng)典之中,通過不斷地學習及領悟,在經(jīng)典的陶冶下使自己的性格及德行臻于完善。在將自己調適于世界的過程里,士人是以一己的修為為目的,而不是以一己為達成某一功能目的之手段。士人認為他們自己是各方通達的能人,因此他們排斥職業(yè)的專門化,尤其鄙夷基于追求利得的經(jīng)濟生產上的專業(yè)化。士人的這種排斥專門化的立場阻礙了官僚體系功能的專門化,也阻礙了需要專門化的經(jīng)濟企業(yè)朝向理性化的發(fā)展。
以上兩點是筆者在閱讀韋伯著作的過程中覺得儒教倫理體系中阻礙資本主義產生最重要的兩點制約因素,當然還存在著其它一些因素,如儒教的和平主義性格對政治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阻礙等,相對上述兩點來說重要性較小,不再詳述。
三、一點小評論
對學術修養(yǎng)尚淺的筆者來說,談要對學術大師韋伯的著作進行評論似乎有點自不量力,筆者但求在讀韋伯的書時面對這么龐雜的分析不致曲解他的思想,并能從中汲取其思想精華就足夠了。不過,筆者還是愿意談談自己在讀書過程中的一些感想。
首先,筆者對韋伯寫這本書時所利用的文獻資料很感興趣,他所采用的文獻,有些是中國古代經(jīng)典書籍的外文譯版,有些是華裔學者在國外發(fā)表的中國研究論文,有些是外國學者或傳教士對中國研究的文章,文獻資料及其有限。而且,這些文獻是否能成為研究中國的可以依靠的資料尚值得懷疑,比如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外文譯版是否存在對經(jīng)典的曲解,外國學者、華裔學者對中國的研究是否是對中國真實情況的反映等。韋伯從未到過中國,他想完成一部對中國經(jīng)濟、政治、宗教等各方面都涉及的大論著,只能“電視轉播式”地通過對這些有限的資料的利用來進行其研究,想必難度也不小。他的論著究竟是否基于這些材料的范圍之內,還是經(jīng)過了自己主觀的演繹拓展,如果有,會不會產生偏差。
其次,韋伯的著作中似乎洋溢著一種對西方理性主義的“過分”自豪,以至于他甚至覺得中國的象形文字也是一種非理性的東西,只有西方的拉丁字母才是具有理性的——“中國文字一直保留著圖像的特色,并未理性化為地中海商業(yè)民族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拼音字母的形式”#10# 他甚至以為,中國文字在“結構上的異常理性的物質,使得中國的語文無法發(fā)展詩與系統(tǒng)性的思維!#11# ,雖然他羅列了一大些理由,但是我想提出質疑的是,西方的文字既然更具理性,是否意味著它在表達上更具優(yōu)勢——在同樣的時間里相對漢字能表達出更多的內容,抑或更易理解,還是語言在表述上更加無懈可擊不至引起歧意……我想這些都不至于吧。至于他認為中國的語文無法發(fā)展詩與系統(tǒng)性的思維,我就更加無法理解了,否則,中國流傳了幾千年上百年的古詩詞在我們口中讀起來是那么的瑯瑯上口、意境優(yōu)美,難道只是我們的錯覺嗎?當然,這些細節(jié)與主題似乎關系不大,筆者言此的目的是想問,韋伯的這種對西方理性的主觀上的過分自豪感難道不會影響到他對中國情況研究的客觀性嗎?
注:
#1# 引自 韋伯著 丁曉、陳維綱等譯 《宗教社會學導論-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三聯(lián)書店1987版 P15;
#2# 第五章士人階層歸入宗教層面分析為宜,因為士人階層是儒教倫理的“擔綱者”;
#3# 引自 韋伯著 康樂、簡惠美譯《中國的宗教/宗教與世界》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4版 P220;
#4# 同上 P208;
#5# 同上 P210;
#6# 同上 P210;
#7# 同上 P463;
#8# 同上 P463;
#9# 同上 P168;
#10# 同上 P185;
#11# 同上 P185。
參考文獻:
韋伯著 康樂、簡惠美譯 《中國的宗教/宗教與世界》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版 ;
韋伯著 丁曉、陳維綱等譯 《宗教社會學導論-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三聯(lián)書店198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