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代偉 ]——(2000-10-30) / 已閱29540次
可見,中國古代幾乎所有王朝的法律,從維護宗法家族制度和等級特權出發(fā),都禁止卑幼告尊長和奴婢告主,惟有金律例外。究其原因,在深層次上,是女真游牧部族人際關系相對平等的傳統(tǒng),與中原法律基于儒家的倫常觀念的"同居相為隱"原則相碰撞的結果。在女真人占居統(tǒng)治地位的背景下,傳統(tǒng)勢力沖破了同居相隱原則編織限制家族成員之間告訴權的羅網。而更直接的原因則是金朝當權者出于鞏固自己統(tǒng)治地位的現(xiàn)實考慮。金王朝長期處于同南宋、西夏等國對峙的國際環(huán)境,戰(zhàn)亂頻仍,政局動蕩。統(tǒng)治集團內部派系林立,權力傾軋劇烈,僅在位皇帝就有三人被政敵謀殺。故最高統(tǒng)治者不得不時時注視政敵的動向,防范其不軌活動。尤其是金朝皇帝繼位秩序不正常。金代共歷十帝,其中兄終弟(含堂弟)及者凡四帝,叔侄相繼者二帝,其余四帝亦多未遵循中原傳統(tǒng)的嫡長繼承制。海陵王、世宗、宣帝三帝還是通過政變或利用政變后的混亂局面上臺的。"法統(tǒng)"不正使最高統(tǒng)治者對謀反、叛逆言行極為敏感,為消除一切可能危及皇權的隱患煞費苦心。 鼓勵告奸是防止皇權旁落,消彌反叛,鞏固帝位最有效的措施之一。家奴與其主人朝夕相處,對主人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聽任和利用家奴檢舉、告發(fā)主人違法不軌行為,無疑有助于及時打擊犯罪活動,防范反對派勢力的不軌圖謀。此外,金朝還實行"保伍連坐法",強制鄰里告奸。如泰和六年(1206年),章宗"以舊定保伍法,有司滅裂不行。其令結保,有匿奸細、盜賊者連坐。"(36)
當然,金也同歷代一樣,對告訴失實(訴妄)及誣告者,亦給予處罰。如海陵王時,左宣徽使(正三品職)許霖之子與應國公完顏和尚發(fā)生糾紛。許霖父子被毆辱后訴于朝廷,使對方受罰。但許霖亦因"所訴有妄,笞二十"。(37)芮王完顏亨被家奴梁遵誣告謀反一案,經朝廷"考驗無狀,遵坐誅"(38)。大定二年(1162年),軍士術里古等告同判大宗正事(從二品職)完顏謀衍之子斜哥"寄書其父謀反,并以其書上之"。世宗覽書曰:"此誣也,止訊告者"(39)。經審理,果真為誣告,術里古伏誅。
投案自首,指刑事犯罪人和民事被告向官府自動投案,自我舉發(fā)或托人代為自首。自首通常會受到減免刑罰的優(yōu)待。如大定十年(1170年),河中府(今山西運城)民張錦為父報仇殺人,法當死。張錦犯案后主動向官府自首。此案經尚書省奏報皇帝后,世宗裁決:"彼復父仇,又自言之,烈士也。以減死論。"(40)
金代訴訟案件,一般歸案發(fā)地官府管轄。但有的案件則須由被告原籍地官府受理。如章宗泰和年間,大興府(今北京府)民靳向中都警巡院訴淶水人魏廷實為奴,及妄訴毆詈案。經查證,原被告的祖輩確有主奴關系,但早在數十年前已放良。于是警巡院駁回了靳
之訴求,并告之,若再行起訴,"法當訴于本貫",即被告魏廷實原籍淶水縣。后此案因訴訟程序不合法,及有關官員恃權枉判,引起中央御史臺的干預,最終在皇帝過問下才得以解決。
然而,凡涉及六品以上官的訴訟案件,任何官署皆不得擅斷和處罰,須奏聞皇帝而后決。如大定年間,平章政事烏古論元忠奉詔提控元妃李氏葬禮事務。"都水監(jiān)丞高杲壽治道路不如式,元忠不奏,決之四十。"監(jiān)察御史張景仁劾奏元忠"輒斷六品官,無人臣禮。"世宗對此予以嘉許:"卿劾奏甚當",并令左宣徽使蒲察鼎壽傳詔戒敕元忠曰:"監(jiān)丞六品,有罪聞奏,今乃一切趨辦,擅決六品官,法當如是耶?御史在尊朝廷,汝當自咎,勿復再!"(41)
二、審判制度
(一)《州縣官聽訟條約》
金代州縣官權力較重,各類訴訟案件,"州縣官各許專決"(42)。這就使州縣官得以舍法而任意,操縱地方司法。
有金一代,州官審理獄訟而自行杖殺人犯的案例,俯拾即是。如大定年間,磁州(今河北滋縣)"素多盜,既獲而款伏者,審錄官或不時至,系者多以杖殺,或死獄中。"(43)楊伯仁任濱州(今山東濱縣)刺史時,"郡俗有遣奴出亡,捕之以規(guī)賞者,伯仁至,責其主而杖殺其奴,如是者數輩,其弊遂止。"(44)淄州(今山東淄博市)"劇盜劉奇久為民患,一日捕獲,方訊鞫,聞赦將至",負責審理此案的同知軍州事石抹元"亟命杖殺之,闔郡稱快。"(45)濫施刑訊逼供,苦打成招,造成冤獄者,亦不乏其例。
海陵王時,某地以"黨人相結欲反"為由,收捕田贍等下獄,"且遠捕四方黨與,每得一人,先漆其面赴訊,使不相識,榜掠萬狀"(46),田贍等皆死獄中。兀術之子、廣寧府尹完顏亨被家奴誣告而入獄。"與其家奴并加榜掠,皆不伏"。海陵王遂派人將其殘殺于囚所。"亨比至死,不勝痛楚,聲達于外。"海陵聞亨死,佯為泣下,遣人諭其母曰:"爾子所犯法,當考掠,不意飲水致死"(47)。可見金律規(guī)定有刑訊拷掠制度。大定年間,親軍百人長完顏阿思缽非值日帶刀入宮,其夜入左藏庫,殺都監(jiān)郭良臣,盜取金珠。點檢司逮捕嫌疑者八人,"掠笞三人死,五人者自誣,其贓不可得"。后真兇銷贓時被查獲,伏誅。世宗指出:"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奈何點檢司不以情求之乎!"(48)并敕令撫恤刑訊中的冤死者和誣服者,還亡羊補牢,禁止護衛(wèi)親軍非值日,不得帶刀入宮。
世宗時,一老嫗與其兒媳憩道旁,兒媳與所私相從亡去。有人告知老嫗其媳去向,老嫗遂報告伍長并一道追尋。恰好"有男子私殺牛,手持血刃,望見伍長,意其捕己,即走避之。嫗與伍長疑是殺其婦也,捕送縣,不勝楚毒,遂誣服。"后老嫗"得其婦于所私者"(49),此冤獄才真相大白。
承安五年,翰林修撰楊庭秀向朝廷奏報了地方司法的黑暗狀況:"州縣官往往以權勢自居,喜怒自任,聽訟之際,鮮克加審。但使譯人往來傳詞,罪之輕重,成于其口,貨賂公行,冤者至有三、二十年不能正者。"鑒于此,章宗敕令訂立《州縣官聽訟條約》,"違者按察司糾之"(50),將州縣官的司法活動納入依法管理的范疇。這不僅使州縣官在履行司法審判職責時有章可循,也為監(jiān)察機關糾舉州縣官違法瀆職提供了依據。
到金末宣宗南渡后,地方司法秩序又陷于混亂。正大二年(1225年),諫官陳規(guī)奏報哀宗:"今河南一路便宜、行院、帥府、從宜凡二十處,陜西行尚書省二、帥府五,皆得便宜殺人,冤獄在此不在州縣。"(51)
(二)大理寺審判案件的期限。
金律限定:大理寺斷獄,"決死囚不過七日,徒刑五日,杖罪三日。"(52)但實際上大理寺并未認真遵守此項制度,雖然"法有程限,而輒違之",辦案拖沓,"以致事多滯留"。大定十七年,世宗曾就此問題追究宰臣的責任:"比聞大理寺斷獄,雖無疑者亦經旬月,何耶?"并敕令尚書省:"凡法寺斷輕重罪,各有期限,法官但犯皆的決,豈敢有違!"(53)以期提高司法機關的辦事效率。
三、判決的執(zhí)行
(一)笞杖刑的執(zhí)行
笞杖刑雖較輕,但屬于身體刑,并帶有恥辱刑的性質。故有一定身份地位者,往往通過以錢財贖刑等途徑規(guī)避體罰的實際執(zhí)行。為此,金律對于某些貴族官僚犯罪案件,在判處笞杖刑時,特別附加了"的決"的規(guī)定,要求必須實際執(zhí)行,不得贖免。如大理寺受理的案件須在法定期限內審結,違者有罰,"法官但犯皆的決"另一項詔制規(guī)定:"職官犯故違圣旨,徒年、杖數并的決。"(54)不過,世大宗對貴族官僚頗為優(yōu)容,職官犯罪大多可以贖免,附加"的決"之例,尚不多見。"定間,監(jiān)察坐罪大抵收贖,或至奪俸,則外降而已,間有的決者皆有為而然也。"(55)明昌四年,拱衛(wèi)直指揮使紇石烈執(zhí)中,因"監(jiān)酒官移刺保迎謁后時,飲以酒,酒味薄",將移刺保毆傷,被"的決五十"。(56)泰和六年,章宗針對地方官吏查緝私鹽不力,致使各地私煮盜販者成黨,國家鹽課收入大量流失,敕令加重地方官的緝私責任。"諸統(tǒng)軍、招討司,京府州軍官,所部有犯者,兩次則奪半月俸,一歲五次則奏裁",特別是專司緝私職責的"巡捕官但犯則的決,令按察司、御史察之。"(57)
到金末宣宗時,國勢日蹙,對職官犯罪的處罰日漸加重,通常都規(guī)定"的決"。時任參知政事的張行信曾提到:"今法,職官論罪,多從的決";并上疏宣宗,對當時"監(jiān)察御史多被的決"的狀況表示異議,認為"無問事之大小,情之輕重,一概的決"(58),太過分了。
宣宗貞
四年(1216年)詔定:"若人使入國,私通言語,說知本國事情;宿衛(wèi)、近待官、承應人出入親王、公主、宰執(zhí)之家;災傷闕食,體究不實,致傷人命;轉運軍儲而有私載;及考試舉人關防不嚴者,并的杖";監(jiān)察官"若任內有漏察之事應的決者,依格雖為稱職,止從平常。平常者從降罰。"(59)
法杖仍有一定的規(guī)格。章宗明昌四年(1193年)頒行的《銅杖式》,明確限定了法杖的尺寸、厚薄,并向地方官署頒發(fā)了標準式樣。
施刑的部位,金初罪無輕重悉笞背,熙宗時改為臀、背分決,海陵王又"以脊近心腹",禁止杖背。但實際上,地方官往往不遵法式,任情立威,隨意使用大杖,甚至置鐵刃于杖端行刑,多致人死。
(二)徒刑的執(zhí)行
金代徒刑判決的執(zhí)行,通常要附加決杖,如徒五年加杖二百,徒四年加杖一百八十等。"杖無大小,止以荊決臀。"(60)決杖之后,即將徒囚投入強制勞作。管理徒囚的官署叫作院或都作院。作院設作院使和作院副使,"掌監(jiān)造軍器,兼管徒囚,判院事",設牢長掌"監(jiān)管囚徒及差設牢子。"(61)牢長和牢子是具體管理徒囚居作的人員。地方徒囚"拘役之處,逐州有之,曰都作院"(62)。"隨府節(jié)鎮(zhèn)(都)作院使副,并以軍器(庫)使副兼之"(63)?梢,金代徒囚有相當一部分從事兵器制作。"所徒之人,或使之磨甲,或使之土工,無所不可。腳腕以鐵為鐐,鐮鎖之。罪輕者用一,罪重者用二,朝縱暮收,年限滿日則逐之,使不得依舊為百姓。"(11)
此外,金朝對某些特殊身份的徒罪犯人,如婦女及"家無兼丁"者,實行以杖代徒,即用決杖代替徒刑居作。
(三)死刑的執(zhí)行
金代死刑判決的執(zhí)行,仍實行秋冬行刑等適時行刑制度。世宗大定十三年詔:"立春后,立秋前,及大祭祀,月朔、望,上下弦,二十四(節(jié))氣,雨未晴,夜未明,休暇并禁屠宰日,皆不聽決死刑。惟強盜則不待秋后。"(《金史》卷四五《刑志》)在死刑執(zhí)行程序上,仍沿用華夏王朝傳統(tǒng)的復奏制度。即死刑判決核準后,須反復奏聞皇帝才能執(zhí)行。如承安元年,章宗敕尚書。"刑獄雖已奏行,其間恐有疑枉,其再議以聞。人命至重,不可不慎也。"(②《金史》卷一0《章宗二》)
四、監(jiān)獄管理制度
金初拘押人犯的場所比較簡陋:"其獄,掘地數丈,置囚于其中。"(《歷代小史》卷六二《金志》) 太宗時,宗翰(即粘罕)專權,下令"諸州縣置地牢,深三丈,分三層,死罪居下層,流徒罪居中層,笞杖罪居上層。外起夾城,并以壕溝重圍。"(《大金國志·太宗紀》)金代監(jiān)獄的主要功能,并非執(zhí)行刑罰的場所,而是臨時拘押人犯的地方。其監(jiān)管的人員,不少是未決人犯或已決而待執(zhí)行的罪囚。
金入主中原建立比較穩(wěn)定的統(tǒng)治后,在中央和地方普遍設置了較為正規(guī)的監(jiān)獄。中央監(jiān)獄設于御史臺,由御史大夫的屬官獄丞(從九品職)管理。如世宗時,將陵縣(今山東德州市)主簿高德溫"大收稅戶米,逮御史獄。"(《金史》卷一0七《高汝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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