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w-lib.com 2023-7-3 10:10:44 人民法院報
小學生拉拽同學致自己受傷,誰之過?
浙江衢州柯城區(qū)法院:客觀公正厘清校園侵權案中各方責任
導讀
小學生課間相互嬉鬧玩耍十分正常,但萬一玩鬧時發(fā)生意外導致受傷,其中的責任該如何區(qū)分?近日,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區(qū)人民法院審結了一起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糾紛案,原告課間背后拉拽同學卻導致自己受傷骨折,便將被拉拽者和學校列為共同被告要求賠償。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中被拉拽者對原告受傷后果的發(fā)生不存在故意或過失,學校也不存在教育、管理的疏忽,原告的訴訟請求無事實與法律依據(jù),遂依法判決予以駁回。在案件審理中,法官聚焦“公正與效率”主題,客觀公正厘清了原、被告對損害結果發(fā)生的過錯責任,避免了“誰受傷誰有理”的錯誤傾向,依法平等保護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以公正裁判樹立行為規(guī)則、引領社會風尚。
拉拽同學不慎導致自己受傷
王明與張?zhí)?是浙江省衢州市某小學的同班同學。2019年9月的一天,老師讓王明去隔壁班叫張?zhí)旆祷亟淌�。由于張�(zhí)鞗]有馬上返回,王明便從背后拽了一下張?zhí)?張?zhí)煲蛑匦氖Ш獗焕У沟?接著王明也摔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王明感覺自己的左腿疼痛,無法站立起來。老師得知情況后,立即聯(lián)系了雙方家長。家長到校后撥打了120,將王明送至醫(yī)院急救。經診斷,王明的傷情為左股骨下段骨折。
事發(fā)后,張?zhí)斓母赣H為王明墊付了救護車費及急診費497元,學校也多次詢問王明的身體情況。王明受傷后,王明父母為更好照顧王明以及考慮上課和就醫(yī)的便利,便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租期一年,租金每月1000元。
受傷是誰的過錯引起爭議
王明出院后,因費用承擔等問題協(xié)商無果,王明一方訴至柯城區(qū)法院,要求張?zhí)�、張�(zhí)斓母改敢约澳承W賠禮道歉,并共同賠償原告王明治療期間產生醫(yī)療費、租房損失、交通費、陪護誤工費及護理費、營養(yǎng)費等各項損失共計12萬余元。
庭審中,被告張?zhí)旒捌涓改副硎?事發(fā)當時的現(xiàn)場監(jiān)控畫面顯示,張?zhí)焓潜煌趺鲝谋澈髲娦欣У沟氐?張?zhí)鞗]有任何推搡反抗的行為。事發(fā)前,雙方也未產生任何矛盾。由于王明從背后突然拉拽的行為不可預知,且不能避免造成張?zhí)焓テ胶獾沟?王明自己也摔倒受傷,張?zhí)煸谕趺鞯拇舜问軅胁淮嬖谶`法行為和主觀過錯,因此不應承擔侵權責任。
被告某小學認為,校方對王明的受傷不存在過錯,也不存在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情況。事發(fā)前,老師讓王明去叫張?zhí)?該行為本身既沒有危險性,也不會導致王明和張?zhí)焖さ?且二人摔倒是瞬間發(fā)生,老師不可能進行教育和管理。而依據(jù)相關病歷和鑒定報告結論,王明此次受傷屬病理性骨折,即單獨的摔倒行為不會導致其發(fā)生骨折的后果。原告所受損傷與該校的行為不具有因果關系。事發(fā)后,老師也積極為王明補課,并關心其日常生活,因此請求駁回對該校的訴訟請求。
采用“合理人”標準分析過錯
我國法律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學�；蛘咂渌逃龣C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學�；蛘咂渌逃龣C構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各被告是否應對原告的受傷承擔侵權責任。
柯城區(qū)法院經審理認為,9歲多的王明作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根據(jù)其年齡、智力情況,應當可以預見拉拽他人可能會導致的后果,但其仍然拉拽從而引發(fā)了本次事故。張?zhí)焓潜煌趺鲝谋澈罄Ш夂蟮沟?本身不具有過錯,王明摔倒受傷也不是其故意或過失所為,張?zhí)斓母改缸鳛閺執(zhí)斓姆ǘù砣艘膊淮嬖谶^錯,都不應承擔侵權責任。
同時,某小學對王明的受傷,不存在教育、管理的疏忽。王明受傷是因其自身去拉拽張?zhí)鞎r瞬間發(fā)生的意外,該校老師讓王明去叫同學回教室,從一般常理來看,這只是讓王明口頭傳達老師的意思,并不是要求王明拉同學回教室,因此該行為本身不存在危險性,老師亦無法預料可能會導致王明受傷的后果。學校在王明受傷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王明和張?zhí)斓募议L,并且未移動王明,王明的受傷并不是沒有及時救治造成的損害擴大,故學校也不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法院認為,王明的受傷是因其主動去拉拽張?zhí)於l(fā)生的意外,再加上其自身體質原因擴大的損害結果,故應由王明自身承擔相應后果,據(jù)此,一審判決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原告不服,向衢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衢州中院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裁判解析
承擔侵權責任須同時滿足四個要件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條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除法律規(guī)定的幾種特殊侵權歸責外,民事侵權責任應同時符合過錯責任原則所需的行為違法、主觀過錯、損害事實和因果關系四個構成要件,四者缺一不可。
首先,行為違法是指行為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的規(guī)定,侵害了他人合法的民事權益。此處的違法行為可分為作為和不作為。作為的侵權行為指積極實施行為致人損害,如假冒他人注冊商標等。不作為的侵權行為指違反作為的義務,不實施應當實施的行為而致?lián)p害發(fā)生,如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本案中,從現(xiàn)場監(jiān)控視頻來看,王明在拉拽張?zhí)斓倪^程中,張?zhí)煜鹊沟?后王明因重心失衡倒地,整個過程中張?zhí)觳]有實施加害王明的違法行為。
其次,主觀過錯分為故意和過失,是行為人實施侵權行為時對于損害后果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故意是指行為人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fā)生損害后果,仍然希望或放任該損害后果的發(fā)生。過失又可分為疏忽和懈怠,對于行為的損害結果應當預見或能夠預見而未預見稱為疏忽,雖預見但認為可以避免稱為懈怠。審判實踐中,通常傾向于采取“合理人”相對客觀的標準來判斷行為人有無過失。本案中,王明從張?zhí)毂澈罄?張?zhí)鞜o法預見王明的行為以及可能會導致王明受傷的損害后果,不存在故意或過失的主觀心理,故原告不能將自身過失導致的損害后果要求無過錯的被告承擔。另外,從證明規(guī)則和舉證責任分配來分析,一般民事侵權案件采取過錯歸責原則,受害人須舉證證明行為人對其損害后果具有主觀過錯。這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幼兒園、學校等教育機構遭受人身損害時的過錯推定原則有所區(qū)別。
最后,損害后果是指對民事主體財產利益和人身利益的損害。因果關系是指違法行為與損害之間有因果關系,是確定損害賠償責任的客觀基礎。本案中,老師叫原告去叫同學的行為與原告受傷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原告系因自己拖拽同學的行為以及其自身體質的共同作用而導致受傷,其自身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
另外,關于學校是否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問題。教育機構是否承擔侵權責任主要以其有無盡到教育、管理職責作為判斷標準。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其對學生有教育、管理和保護的職責,但這種責任不能過于苛刻,不能認為侵
權行為地發(fā)生在學校,就自然而然認為學校應該承擔侵權責任,這顯然與立法初衷相違背。從教育層面來看,老師指示王明“叫同學回教室”,該行為本身不具有危險性,老師無法預料可能會導致王明受傷的后果,王明受傷是瞬間發(fā)生的事件,學校也無法進行教育和制止;從管理層面看,在事故發(fā)生后,學校老師也采取了及時聯(lián)系學生家長等措施,在處理事故的過程中也不存在教育和管理上的疏忽。
本案中,法院的判決在考慮原告損害后果的基礎上,綜合考量了侵權責任的其他構成要件,有效維護了法律的公正性和權威性。
■專家點評
校園侵權案件中學校責任的合理“松綁”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谷佳杰
校園侵權案件的發(fā)生地在學校,受害學生家長往往會指責學校未盡教育管理職責,而社會公眾普遍也會基于同情弱勢和保護未成年人而偏向利益受損方。于是,校園侵權案件逐漸形成“誰受傷誰有理”和“學校理所當然承擔責任”的歸責判斷傾向。然而,這種傾向不僅過分加重了學校的教育管理責任,還破壞了教育中自由與秩序之間的平衡,最終受害的還是學生的利益。因此,有必要精準厘清與界定學校的教育管理職責,對校園侵權案件中的學校責任進行合理“松綁”。
評價學校是否盡到民法典第一千二百條中的教育管理職責,首先應當考量侵權行為的實施者。校園侵權案件中,侵權行為的實施者可能是學校員工、受害學生、加害學生或者其他第三人等。不同侵權行為的實施者往往對應著學校在校園侵權案件中不同類型與不同比例的責任。本案中,侵權行為的實施者是受害學生自己,相較于受害學生自身承擔的責任,學校的責任明顯會偏小。
其次,評價學校是否盡到教育管理職責,還應當考量侵權行為的可預見性。一般而言,校園侵權行為的可預見性越高,往往對應著學校更高的注意義務和可歸責性。本案中,教師的指示行為屬于一般的正常教學行為,本身不具備危險性。從安全風險發(fā)生的概率而言,教師也難以預料指示行為會導致學生受到傷害。因此,不能對學校與教師苛責過高的注意義務,也不能將學生的受傷結果簡單地歸責于教師的指示行為。
最后,學校對于損害及其擴大的防范控制和受害學生的認知水平,也是評價學校是否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學校在防范控制損害的發(fā)生與擴大中的投入,應當與其自身的能力相適應。本案中,學校在學生受傷后已經盡量控制損害的擴大,不應再對學校施加超過其合理注意義務的要求。另一方面,民法典根據(jù)自我認知和保護能力的差異,按照年齡區(qū)分學生的民事行為能力。作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受害學生理應理解其自身行為的危險性,而學校只有在被證明存在過錯的情況下才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當然,由于現(xiàn)實案件錯綜復雜,校園侵權案件中的學校責任還是應當結合具體情況,在兼顧雙方當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中進行權衡判斷。
■代表點評
未成年人合法權益應依法平等保護
全國人大代表、浙江省衢州市中醫(yī)醫(yī)院副院長 陳瑋
“誰受傷誰有理”是我們普通民眾所常見的一種觀念,然而法律的作用系引導民眾更好地明辨是非和追求公平公正。在本案審理過程中,法官堅持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對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之一“被告是否存在過錯”進行了充分而詳細的分析說理,不偏不倚,彰顯了司法裁判在國家治理、社會治理中的規(guī)則引領與價值導向功能。本案的裁判依法平等保護了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也強化了公民的法治意識,糾正了“傷者最大”的錯誤觀念,守住了公平正義的“生命線”。
日期：2023-7-3 10:10:44 | 關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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